去年我在柏林看了馬莉導演聚焦精神病院的紀錄片《囚》，今年在柏林看了青年導演胡波的遺作《大象席地而坐》，兩部華語片的共同點是長，前者近五個小時，後者四個小時，都是體能和精神上的壹場馬拉松，且看完心情都會很低沈。
提前壹天就去媒體中心申請了《大象席地而坐》的票，沒想到被告知已經售罄，後來輾轉通過其他渠道才得到壹張票。我走進影廳的時候，主持人正在臺上請觀眾幫忙尋找身邊是否還有空余的座位，直到全部座位都被填滿。看見外國普通觀眾們興奮期待的面孔，我心情稍微有點復雜，不知道他們是否知曉即將面對的是怎樣壹個故事，以及它誕生的背後又有怎樣的心酸。可能很少有過這樣的情況——電影節本該是壹名導演最榮耀的時刻，觀眾翹首期盼，而後報以尊敬和掌聲，可惜導演已經看不到了。
1、《大象席地而坐》講述了四個人的困境：
（以下部分為劇透）
第壹個人是社會混混A，他睡了朋友的老婆，被回家的朋友撞見，朋友壹時受刺激跳樓了。他覺得不是自己的責任，隱瞞事實的同時想去滿洲裏避避風頭。
第二個人是少年B，他為了幫好友擺脫校園霸淩，失手將霸淩男孩推下了樓梯。男孩有個混社會的哥哥A，少年害怕他哥哥來報復，便到處躲藏，想去滿洲裏看傳說中的大象。
第三個人是少女C，她和母親關系惡劣，卻漸漸和學校副主任產生了不正當的感情。C和副主任的緋聞傳遍了學校，瀕臨崩潰之際，她同意跟隨好友B壹起去滿洲裏。
第四個人是老人E，是少年B的鄰居。子女以學區房太小住不下為由，想送他去敬老院。老人機緣巧合被卷進了A與B的爭端，再加上對子女的失望，便擅自帶著小孫女前往滿洲裏，去追憶他當年當兵的地方。
男女老少四個人之間有著種種復雜奇妙的關聯，他們四個都在遭遇接連不斷的麻煩，仿佛掉進了逃不掉的人生怪圈。眼看四個主角都無路可逃的時候，傳說中滿洲裏那頭整天坐著、不為威懾和食物所動的大象似乎成了他們唯壹的情感出口。
2、技術層面先營造出壓抑氛圍：
這部電影刻畫了眾多底層小人物，故事以壹座並不發達的東北小城為背景，再加上非常粗糙的制作——完全不打光，多數時候畫面都是偏暗的，接近消色調的，甚至看不清人臉；不怎麽穩的手持鏡頭，嘈雜的同期聲，壹些素材看似並未被精剪過，很多地方的混音都出現了嚴重問題……首先在技術層面就營造了壹種十分壓抑的氛圍。這壹方面可能是受限於成本，另壹方面可能也是導演個人風格的選擇，以及後期部門出於對導演的尊重進行了全盤保留。
3、壹部悲觀厭世的作品，但不乏作者才華：
死者為大，我很難以客觀準確的語句來評價這部電影。但看的過程中壹個最大的感受就是，這部電影實在太沮喪了，太悲觀了，每個人物身上都縈繞著壹股厭世情緒。但作為壹部影像作品而言，它又時不時閃現出作者才華的壹面。
電影裏每個人物的臺詞多少都是有些深沈和文藝的，連兩個中學生都是，口吻相當成年化。這些人物不停地拷問自己壹些抽象的問題，也直言不諱地表達著對身邊人和對這個世界的憤怒與絕望：“我什麽都不是”，“妳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嗎？”，“我是最後壹個看透妳是個狗X的人”，“人渣！狗屎！惡心的玩意兒！”，“這世界可真惡心”，“妳什麽時候感到舒服過嗎？”，“人生就是壹樁接壹樁的麻煩”……這樣的臺詞比比皆是。
盡管在價值觀念上我並不倡導，但不得不說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融匯成了壹股頹廢、墮落、歇斯底裏的氣質，使得這部電影別具壹格。盡管也是相互穿插的多線敘事，但並沒有刻意營造昆汀和亞歷桑德羅?岡薩雷斯那種戲劇性的沖突和巧合，張弛有度的敘述，隱隱的情緒高潮，讓四小時的片長對於頂著時差的我來說，並不覺得煎熬。片中用了很多跟在主人公背後的手持長鏡頭，除了人臉外幾乎沒有特寫，很克制，還是有壹些作者性的設計思維在裏面的。據說導演在拍之前跟攝影師壹起做了仔細的分鏡，並非肆意而為。
幾個主演的形象都很接地氣，但演技壹點都沒被掩蓋，尤其是彭昱暢，從《閃光少女》裏的靚麗男閨蜜搖身壹變，成了東北小城土裏土氣的中學小混混，年齡和氣質竟然都毫無違和感，真是相當厲害了。個別配角演員略微出戲。
4、影片結尾向胡波致敬：
此次《大象席地而坐》開始放映之前，FIRST青年影展負責人高壹天上臺介紹：“這部電影可能會是今年大家看到的最長的壹部，但是壹點都不沈悶，它講述了四個人的生活，生活往往比我們想象得更長壹點。希望大家可以多壹點耐心，共同度過接下來這四個小時。”電影開始了壹段時間、交代了主角們各自的故事開頭後，銀幕上才打出片名，沒有主創名字。
在影片結尾，屏幕上出現“原著/編劇/導演：胡波”字樣，然後放了壹張胡波的黑白照片，寫著英文“紀念胡波”和他的生辰逝世年月；再然後打出了這部電影的版權歸屬者（其中壹位是胡波的母親）；最後才是主創人員名單的滾幕。可以看到演職人員名單中有壹個後期部門，有“後期制片人”和“後期統籌”等等，可能是接手胡波做了壹些他沒能完成的收尾工作，最後還有壹長串鳴謝名單，包括FIRST的工作人員等。
近四小時的電影結束後，我驚訝地發現，現場依舊幾乎滿座，沒什麽人提前退場。胡波的母親在掌聲中被請上了臺，她表示能來到柏林電影節既高興又悲傷，悲傷是因為兒子為了這部“大象”失去了生命。簡短的發言後，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，向觀眾深深鞠了壹躬，然後被攙扶著下了臺，有人為她獻了壹束花。
不知是不是胡波導演的本意，《大象席地而坐》的片尾曲選了壹首基督教的贊美詩，有點洗禮和升華的意味。片中四位主人公最終都在那頭坐著的大象身上獲得了解脫，可惜在比電影更加殘酷的現實世界裏，胡波卻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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